說到眼鏡，我們就會想到許多與眼有關(guān)的成語與熟語。比方說，眼見為實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，眼中釘肉中刺，相信自己的眼睛……眼鏡又是什么？最早的功用，是治療眼疾的工具，現(xiàn)在要這么說，恐怕就不全面了，甚至是以偏概全了。眼鏡是人性的飾物，而且是男人和女人共有的飾物，如果只是為了療疾，那么，在技術(shù)進步的今天，眼鏡可以完全是隱形的，放在眼皮里，神不知，鬼不覺，用不著張揚地架在鼻梁上。
最早的眼鏡就只是老花眼和近視眼們的工具。近視是知識分子專有的疾病，而知識分子在那個時候只能是別人的附庸，從娘胎里得到天下的皇上，從馬背上搶來天下的大王，都是知識分子的主子，所以，在為皇上們“效犬馬之勞”的群體中，戴眼鏡的就成了“四眼狗”。
到了新中國，一段時間里，“四眼狗”這個罵人的話，不僅沒有消失，而且風(fēng)行起來，我在讀高中時得了近視眼，配了眼睛就不愿意用，因為怕人家叫我“四眼狗”。那個年代，眼鏡就是治病的工具，沒有眼病的人不會找一副鏡子架在鼻梁上，那是找不快活，找罵。就是今天，遠(yuǎn)離了那個時代，也還會在過去留下的玩意兒里，找到這種痕跡。昨天聽一個傳統(tǒng)相聲段子《夸眼神》，就是拿幾個近視眼讀書人開涮，說三個讀書人比賽眼力——看新匾，都看不見，就做假，事先去打聽匾上的題字，結(jié)果都說自己看得真真切切，只是匾還沒有掛出來。這段子能造出來，因為兩條，一是它諷刺了知識分子，二是它宣傳了眼見為實的唯物主義，F(xiàn)在說這個段子，沒有當(dāng)年的那種笑料效應(yīng)了，戴眼鏡早成了一種時尚。如果不信，你看這個北京城，眼鏡店要比書店多，就是一個證明。原先的邏輯是：讀書多——費眼睛——得眼疾——戴眼鏡。現(xiàn)在讀書的人不一定多，戴眼鏡的多了，為什么？看的東西多了。看電視，電視上有非常男女，看電腦，電腦上有電子游戲，有股票，看牌上有心跳故事！所以，眼睛近視不再是書呆子的象征，而是一種大眾時尚，大家都得的社會病也就不叫病，叫時尚。反過來說，時尚是什么？時尚就是大家都得的一種社會病。治療時尚這種病的藥叫時間。時間到了，一種時尚就會消失了，F(xiàn)在大家都在戴眼鏡，這好，這至少說明近視眼不再是一種受社會歧視的疾病，說明知識分子地位提高了，盡管不是個個都是“知本家”，但也不會有人見到戴眼鏡的人就叫“四眼狗”。
隨著眼鏡大行其道，把“眼見為實”當(dāng)作唯物主義，也不太好用了。過去一句“親眼所見”，就氣壯如牛，F(xiàn)在有多少是親眼見的？最通常的是戴上眼鏡看到的，不戴眼鏡，你眼近視了或是老花了，看不清楚嘛。比鼻梁上的眼鏡再遠(yuǎn)一點就是望遠(yuǎn)鏡，你說火星說木星說黑洞說得好像你去過那里一樣確鑿，其實是望遠(yuǎn)鏡里的世界。比眼鏡再近一點是顯微鏡，什么細(xì)菌啦病毒啦染色體啦說得好像你真見到了，其實那也是顯微鏡里的成像。真實的世界，大到天體，小到基因，都不能“親眼”，而只能是鏡子里的成像。需要透過鏡子去看世界，不再是近視眼患者的事情，而是整個人類的行為，“親眼見”就不再成為“真實”的同義語了。同時，我們過去認(rèn)識事物本質(zhì)的方法是讀書，通過文字的闡述，引導(dǎo)我們接近事物的本質(zhì)。當(dāng)然，也可能因為文字的誤導(dǎo)而遠(yuǎn)離本質(zhì)，人生識字糊涂始，說的就是這一面，F(xiàn)在通向事物本質(zhì)的通道更多了，電視告訴我們它是在“用事實說話”，于是我們認(rèn)為我們的眼睛從屏幕上得到的影像就是世界。網(wǎng)絡(luò)告訴我們它是聯(lián)接世界的快車道，于是我們認(rèn)為我們眼睛從網(wǎng)站上得到的數(shù)字和影像就是世界。啊，眼見為實，這個通行了千百年的真理，在今天悄然退休了。
這是一個全世界都戴上眼鏡的時代，眼鏡是人性的飾物——我們生存于眼鏡后面的世界，一個個鏡片拉近了或放大了的世界，而戴著眼鏡的人自以為主宰著這個他通過眼鏡看到的世界，眼鏡讓這種自信清晰而真切。心靈的窗戶不再是眼睛了，而是批量生產(chǎn)的眼鏡。知道這個事實，對于我們了解自己非常有益。